同治三年,甲子,夏至刚过。江南溽热,湿气仿佛无形的手,紧紧攥着人的口鼻,连喘息都带着黏腻的水汽。
彭毓橘解甲归乡,卸下的不只是那身沾满征尘的补服顶戴,更像是从一场持续了十数年、令人窒息的漫长噩梦里,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。
湘乡荷叶塘的老宅,静静卧在起伏的山峦之间。
宅院不大,白墙青瓦,墙角爬满了浓绿的老藤,檐下悬着褪色的红灯笼,在微风里轻轻摇晃。
后院那株老紫藤,开得疯了似的,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瀑布般垂挂下来,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,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,甜腻得几乎让人晕眩。
这香气,与记忆里铁锈似的血腥味、焦糊的烟火气、汗臭和马粪混合的营盘气息,是如此格格不入。
彭毓橘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衫子,赤着脚,踩在堂屋沁凉光滑的青砖地上。
他手里捏着一把蒲扇,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,目光却有些空茫,穿透了敞开的堂屋门,落在院中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空地上。
那里,曾是他少年习武的地方,石锁、刀架都已蒙尘,安静地躺在墙角。
偶尔,邻里的顽童嬉闹着跑过门前,清脆的笑闹声撞碎一院的寂静,才将他从那些纷乱的思绪里短暂地拽出来。
“爹!爹!看我的纸鸢!”稚嫩的童声像清泉般涌进来。
他最小的儿子,刚满六岁,脸蛋红扑扑的,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竹骨纸鸢,像只撒欢的小鹿一头撞进他怀里,带着一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汗气。
彭毓橘下意识地伸手接住,那纸鸢粗糙的竹骨硌着他的掌心。
他低头,看着儿子亮晶晶、盛满兴奋与期待的眼睛。
那纯粹的快乐,像针一样,细细密密地扎进他心里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。
他咧开嘴,试图扯出一个应景的笑容,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很,那笑容便显得有些古怪。
“好,好,”他喉咙里滚动着含糊的声音,大手笨拙地揉了揉儿子汗湿的头发,“飞得高,真高。”
妻子端着刚沏好的新茶从里屋出来,看见这情景,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。
她将细瓷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八仙桌上,温言道:“孩子闹腾,你别理他。
尝尝这新茶,后山自家茶园里摘的,头一茬。”
茶水碧绿清澈,袅袅的热气升腾,带着新茶特有的鲜爽清香。
彭毓橘端起来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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